摘要
有關「陣」的理念，其包含兩大特點：群體防衛和彼此協作。強調透過團隊合作，達到相較於各別發揮倍數以上的優勢。據此，如果把「陣」融入中藥學範疇，則各類藥物組成，將可依循陣型，配伍發揮。本文旨在探討「藥陣」概論，按「護陣 ( 補給、救援 )、達陣 ( 通暢氣血 )、順陣 ( 調和五臟 )、時陣 ( 對證下藥 )」四個主題，闡述各種藥物在陣型裡所擔當的崗位，以承襲前人「用藥如用兵」的思想，期許拓展「醫兵結合」的領域。
前言
「陣」這個名詞在傳統醫藥學上的應用，首見於明代張景岳在其著作中羅列的「古方八陣」及「新方八陣」，張氏將當時醫家常用之古今方劑分為補陣、和陣、攻陣、散陣、寒陣、熱陣、固陣、因陣八類。細覽書中內容，八陣乃是以方劑功效作為分類基礎，他跟中醫治療八法（汗、吐、下、和、溫、清、補、消）類似，所指的陣、法僅是一個代稱。筆者認為：「陣」在兵學上是一種戰鬥隊形排列組合，這些排列組合將使個體間互補長短，進而發揮更加卓越的效果。因此所謂的藥陣，亦即將各單味藥物配伍，組合成與病邪戰鬥的隊形，既是用藥與疾病戰鬥，那麼病因、病位、病機、病勢就顯得格外重要。
筆者戮力於研究中醫藥學與傳統兵學之間的融合貫通，以小青龍湯為例，雖然《傷寒論》多所條文列載，但其關鍵仍在乎「水氣」二字。根據劉渡舟教授於講稿中提及：仲景「在治療肺胃寒飲的時候，常把乾薑、細辛、五味子三藥合用，對於寒飲咳喘有很好的效果」，而這種配伍方式亦衍伸至《金匱要略．痰飲咳嗽病脈證并治》篇中，諸如苓甘五味薑辛湯及其加減類方，都是治療痰飲咳嗽的良方，也都適時地運用上三味藥物配伍。如果把「水氣」象徵敵寇，那麼以乾薑、細辛、五味子作為陣眼，佐以其他諸藥乃成小青龍湯陣，進而抵抗水氣襲擾，更加仰賴茯苓、甘草等援軍巧妙變換陣型，終能消弭寒飲為患，這也就是「藥陣」的應用。
今筆者試以病因、病位、病機、病勢為軸：病因當與時下邪氣有關；至於病位，中醫認為用藥當精準，直達病所；有關病勢發展，一切皆以顧護身體為要；而病機診斷，中醫強調以順為和，陰平陽秘。據此，筆者畫分護陣、達陣、順陣、時陣，逐項剖析。
分論
㈠ 護陣
《說文解字》云：「護，救視也」。因守護、救護而使受護者順遂坦蕩。所謂的「護陣」即是救護人體，使之正氣沛然，從而抵禦邪氣侵擾，這與補益藥的概念一致，但兩者並非完全相同。由於人體抵抗力偏弱，所以藉由補益增強，可一旦藥效褪散，病邪還是會趁勢進犯，所以護陣的組合絕非單憑補益之功，更須強化自我，方能增強並延長人體抵抗外邪的效用。
首先護陣用藥，其特點之一就是達於脾胃。因為按照中醫理論，脾胃乃氣血生化之源，亦即生成人體營養及免疫能力的地方。《靈樞．營衛生會篇》記載：「人受氣於穀，穀入於胃…其清者為營，濁者為衛」，張景岳補充「清濁乃水穀之精氣與悍氣」，所謂的精氣與悍氣，就好比人體營養補給及免疫防衛，此皆脾胃消化食物產生，中醫講究氣血，營為血、衛為氣，一主營養、一主抵抗。清代唐容川言：「血守於內，如兵家之安營，故曰『營』。氣御於外，如兵家之護衛，故曰『衛』」。以上種種，皆顯示中焦氣血盛羸，對於抗衡邪氣影響頗大，因此，護陣核心勢必達於中焦脾胃。
從上推衍，今舉乾薑、黃耆為例：以乾薑而言，在《傷寒論》中，除人參、甘草外，是書常憑乾薑作為扶正藥物的選擇，依照《本經》記載，乾薑具有「溫中」之效，符合護陣核心要求，後世認為乾薑主入脾胃而長於溫中散寒，健運脾陽，在在顯示乾薑強化人體免疫攻防能力，清代醫家黃宮綉言其「守而不走」，實則乾薑善守，可助人體堅定防禦壁壘之意。儘管乾薑用途顯著，臨床上若非臟腑虛寒諸證，則使用乾薑仍須謹慎。
再觀黃耆一藥，雖說《傷寒論》通篇未見黃耆，但據《金匱要略》收載，可知斯藥對於雜證影響。黃耆所以身為護陣核心，主要在於益衛固表，瀏覽日人丹波元簡采輯《金匱要略》各家語錄，有關黃耆之用不離乎實衛固表(防己黃耆湯)、固表培中(烏頭湯)、溫中補虛(黃耆建中湯)、補失護之衛陽(黃耆桂枝五物湯)等，在在顯示黃耆「固護」能力捍強，即使後世玉屏風散、補陽還五湯亦須仰賴其固護之功。參考顏正華教授對於黃耆、人參的比較：「雖然黃耆大補元氣效果不如人參，但其固表、充實衛氣又非人參能及」。何以言人參屬於強力外援部隊，而黃耆卻是精壯自家守軍之良師，實乃於此。
㈡ 達陣
《說文解字》云：「達，行不相遇也」。因通暢未受阻撓，故行不相遇；或曰各行其道、互不相阻。達陣的要求，就是要流暢體內通道，使有通無，以便藥效在發揮後，能夠快速且順調地到達病所。
關於人體通道，或者說正常人體在營養生成後，其輸送到各個部位的模式，中醫學主要分成三種形態：即「氣、水、血」，是以達陣核心，不離乎氣暢、水暢、血暢，而這三者同時也是食物化生養分後，存在人體的三種模式，自然病邪也會設法搶奪。從中醫理論來看：當氣、水、血遭受外邪掠奪，人體發生異常，便產生「內風、痰、濕、水飲、瘀」等病理產物。因此，患者最終病情緩解或惡化，關鍵在於生理、病理產物的比例偏重：經治療後，假使人體內氣、水、血含量比例增多，而風、痰、濕、瘀等逐漸消弭，則病況好轉指日可待；如若二者相反，則人體日漸衰弱，直至病重垂危。
延續上段所述，則達陣核心非「理氣、利水、行血」莫屬。以「氣」而言，可拜陳皮為將，斯藥辛行溫通，具有理氣健脾、燥濕化痰功效，理氣則輸送無礙，健脾則營養精實，燥濕與化痰皆能截斷邪氣壯大。以「水」而言，可點茯苓為帥，斯藥利水滲濕、健脾安神，利水使通轉無阻，健脾同樣充實養分；滲濕可削弱病邪搶奪津液，無怪乎宋代寇宗奭稱其「行水之功多」；元代李東垣讚其「除濕之聖藥」，在在顯示茯苓之利。以「血」而言，可擇雞血藤為先鋒，斯藥雖屬後起，然行血之功不遜於川芎、當歸，此藥兼具補血活血、舒筋活絡之效，《本草備要》記載其「治男婦乾血勞，一切虛損勞傷」，「乾、損」二字便已點破雞血藤特色。
事實上，根據中醫學理論，所謂氣、水、血三者絕非單獨存在的個體，例如水、血之關係密切，就有「津血同源」、「瘀水互患」等觀念衍生，《傷寒論》有太陽蓄水證、太陽蓄血證的相互影響；《金匱要略》亦言「血不利則為水」。至於氣與水、血之間的關係，一如唐容川所述：「人身之氣，乃水所化」，又言「氣生於水，即能化水」，而氣、血更是氣為血帥，血為氣母，因此人體通道直須共同守護，何以陳皮既能理氣，又能燥濕化痰；而雞血藤既能活血，又能舒筋，其來有自。
㈢ 順陣
《說文解字》云：「順，理也」。段玉裁注：「凡物得其治之方皆謂之理」，因治理有方而順。中醫學強調「天人合一」，認為人體內部環境儼然是一個小宇宙，包括象徵性的「風雲氣候」，也包括象徵性的「山川地形」，因此，順陣的主要作用，在於透過藥物調理，締造出一個適合人體，而不適合病邪的「環境」優勢。事實上這類象徵，與中醫理論描繪的「五臟」特質息息相關，簡要來說，順陣所欲順者，即為順理五臟。
大抵順陣核心，自是以能順理五臟，使其治理有方的藥物作為主要選擇：肝之順可用白芍調和，白芍具有養肝陰、調肝氣、平肝陽的效果，養肝陰則血脈充盈，如地底水資源蘊藏豐富；調肝氣、平肝陽反應於象徵林木生長的肝臟區域，中醫言「肝喜條達」，如能使象徵蓬勃生機的林木不致太過稀疏或茂密，佐以氣機疏泄正常，自能緩解抑鬱不舒等問題。心之順可憑柏子仁扶持，李時珍言其「養心氣，潤腎燥，安魂定魄，益智寧神」，柏子仁之補心安神，猶如天清氣朗，則人體內部諸環境太平，亦即五臟安寧之意，故《本經》曰柏子仁「主驚悸，安五臟」不無道理。脾之順非白朮莫屬，脾司運化，如果脾虛氣弱失於健運，非但肌表不固，使防禦力折損，同時對於水穀精微不能充分吸收利用，則人失其所養，將致使體內環境動盪難安，而白朮既補脾氣助健運，又燥濕利水，提供脾臟優良工作場合，造就一塊安居樂民的土地，使脾治理有方，故脾之順以白朮為要。肺之順可假五味子相佐，是藥味酸、性溫，張璐言其「味酸而斂耗散之金；性溫而滋不足之水」，可知五味子的功勞著重在斂肺與生津兩項，由於肺主一身之表，當如霧氣瀰漫、不渙不散；再者，霧乃氣水相容之體，獨氣不生、孤水不長，故肺之如霧，而五味子輔佐肺朝百脈及通調水道，可謂善盡其責。腎之順也自是熟地黃無疑，由於腎臟兼具封藏與先天之本，既須固護周全，不使乾涸，又須生生造化，故腎之重，如生命泉源，惟有源頭活水川流無息，人體方能維持精力生長活動。凡此種種不離乎腎氣、腎水之助，而腎氣、腎水亦不離乎地黃之助，葉天士云其「氣寒益腎，腎氣充則開合如式」；李東垣讚其「益腎水真陰，壯水之源」；熊宗立稱其「活血氣，封填骨髓；滋腎水，補益真陰」，皆直指熟地黃精妙。綜上所述，大抵五臟之順如是。
㈣ 時陣
《說文解字》云：「時，四時也」。本春夏秋冬之稱，段玉裁引《爾雅．釋詁》曰：「時，是也，此時之本義」。儘管「時」之意旨在於「當下」，然而每個當下皆蘊藏不少「變數」，看似即將掌握的瞬間，也許稍縱又是全新的局面，人、事、物如此，病證更是如此，無怪乎清代醫家雷豐嘗言：「醫道之難也！而其最難者尤莫甚於知時論證」，因此所謂「時陣」雖言於四陣之末，卻是最為舉足輕重。
如果說「時」者，瞬息萬變、極難掌控，那又該如何善用「時陣」呢？雖說病邪傍「時」而生，但其「本質」是不會改變的，換言之，儘管四時交替，然春暖夏熱秋涼冬寒，此四性亙古無移。同理，即使邪氣詭譎飄忽，只要了解其「本性」，循「本性」思擬因應之道，時邪為何，時陣便為何，如此自成方圓，甚者能夠洞燭機先，先邪氣之所趨予以截斷，此即《周易》所喻變易中存在不易的道理，攻邪「不易」以破其「變易」，則時邪亦有其罩門可以進擊。
如果順陣是藉由五臟之勢調和人體環境，那麼時陣之用，便在於對抗外邪侵犯。據《素問 陰陽應象大論》所指：外感邪氣主要分為「風、寒、熱、濕、燥」五邪，雖然乍看之下僅僅五種邪氣，但從臨床實際接觸患者後，包括病程、病位、病勢，加上邪性主客、邪質轉化、正邪強弱等等不同的牽連交織，假使不能與「時」俱移，抓準時機、對證下藥，而讓病邪轉移、變證，則醫家總是追著邪氣跑，那麼再強力的藥物也是徒勞無功，因此，掌握「本質」、精準用藥，才是將邪氣一擊而潰的重要關鍵。
以風邪為例，中醫言其「善行數變」，換言之，風邪特徵在於「快」和「游走不定」，這就是風邪本質，因此，鞏固體表防衛，使其雖善行卻不易突破進入人體，加上「遠程」藥效憑快制快，這正是「時陣」運用最佳竅門。所謂遠程藥效，一如白芷、薄荷等辛散之屬，藥飲入於中焦脾胃，而功效卻能快速達於體表，就好像用大砲對付風邪騎兵，任其行動再快也閃躲困難；至於增強鞏固，如荊芥透表、黃耆固表，藉由提升免疫，築起一道屏障，如此兩相配合，共同驅散風邪。
有關其他寒邪、熱邪、濕邪、燥邪為患：寒性收引，擅長閉阻經絡血脈，需以桂枝、當歸尾等沖陣之劑通陽化氣、通經活血破之。熱邪勢大，盡量不以強攻，即直接苦寒清熱，若能依三黃分清三焦，逐個擊破，方能全人而少傷胃氣。濕性重濁，其本質在於「定」，故以利水、滲濕等藥，營造一個「動態」環境，讓濕邪無法立穩腳跟。燥邪善於劫取津液，若予玉竹、沙參等滋陰潤燥之屬，潤邪七分、潤己三分，使邪得好處而自走，則賊患不攻自破。
應用
⑴ 補中益氣湯
就《脾胃論》記載，李東垣首先描述補中益氣湯的使用時機，包括辨證注意事宜，隨後列出藥物組成、方劑解說、服用方法，最後指引如出現若干證候，當如何加減用藥等。箇中分析：關於補中益氣湯之組成，當中黃耆益氣固表，人參補氣護中，是為護陣。當歸、橘皮、升麻、柴胡四藥，主活血行氣、升陽達表，通暢表裡及人體氣道、血道，是為達陣。而脾乃人體內平原之屬，白朮運化水濕，如同疏導田野阡陌；甘草補養脾胃，猶如厚實屯糧倉庫，此為順陣。最後東垣列舉若出現何種證候，當去何藥、加何藥，依據當時患者體徵，適度加減補中益氣湯，所謂隨證治之，此為時陣。大抵補中益氣，則四陣精華盡皆體現。
圖一 補中益氣湯藥陣分析圖
⑵ 長庚醫院健身茶方
本方功效在於滋養強壯、保健身體，其組成包括黃耆、甘草、紅棗、枸杞、人參鬚、靈芝、茯苓等七味藥物。從藥陣理論來看：黃耆固表為護陣。茯苓既暢水道，又與黃耆相使，助其益氣健脾，佐以甘草調和諸藥，共為達陣。所謂滋養者，以五臟為軸而致中和，靈芝強化心神、增加記憶，紅棗健脾益胃，參鬚生津潤肺，枸杞補肝明目、益精滋腎，共為順陣。最後，依患者刻下表現，嘔噁者酌加生薑；畏寒者酌加附子、細辛；腰膝痠軟者酌加懷牛膝、車前子，審度加減而為時陣。
⑶ 長庚益氣飲
近來新冠疫情肆虐，由長庚中醫藥團隊研發之益氣飲，可用以調整體質，提升免疫保護力，本品內含桑葉、黃耆、桔梗、菊花、白朮、甘草、薄荷、藿香、桂枝、黨參等藥。按藥陣理念分析：黃耆益氣固表、黨參健脾益氣，兩藥既達中焦，且守中衛外，共為護陣。桂枝通陽化氣、藿香芳化濕濁，同保氣道、水道暢行，佐以桔梗引藥上行，畢竟病毒上受，首先犯肺，有了桔梗之助，使諸藥力快速抵達上焦，三藥兼容而為達陣。依中醫理論，得穀昌、失穀亡，惟有維持良好消化功能，使水穀食物轉為氣血生化，方能精實免疫保護力，因此，白朮健運脾胃極其重要。再者，新冠肺炎病位在肺在表，以甘草補氣潤肺、薄荷清輕涼散，據此織就氣水充盈之肺臟，更加有利抗衡病毒。如上所述，則白朮、甘草、薄荷共譜順陣精髓。最後，抵禦新冠時邪，取桑藥辛涼解表、菊花散風熱、退火除煩，在治療上提供一大輔助，此即時陣發揮。
結語
孫子兵法云：「兵無常勢、水無常形」，換言之，即便相同藥物，依處方配伍不同，也能發揮不同陣型功效。例如甘草調和諸藥而為達陣，然炙甘草益氣，可為護陣，又其在炙甘草湯中補養心氣，可為心之順陣；在小建中湯裡溫養脾胃，可作脾之順陣。所以藥物之於藥陣的應用，萬不可拘泥一法，侷限常規。
日人鈴木昶曾在書中提到：中藥不同於西藥者，西藥特色在於「分」，從原料藥中提煉、萃取單一成分；而中藥特色在於「和」，經由單方配伍，乃成複方，治病救人。據此，不論是君臣佐使的原則，亦或藥陣理念的發揮，唯有充分達到藥物之間彼此協作的最終目標，方能將傳統藥學「和」的精華所在，完美展現出來。
( 高雄長庚紀念醫院中藥科 / 侯志旺 )
